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4月13日星期一

練乙錚: 談李光耀、論大陸對港利多還是利少



李光耀去世,新加坡有六成民眾甚為悲慟,不少更潸然淚下、不能自已。論者有以為那是李氏豐功偉業的感性明證,但為領導人流淚與為親人流淚,本質上是兩回事,尤其如果領導人是獨裁者。

為獨裁者流的淚:3個實例

列寧死了,四天的遺容瞻仰,比不上李光耀的七天,但凜冽風雪裏蘇維埃聯邦民眾依然絡 繹不絕,卻猶勝新加坡。蘇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扶靈哭泣,悼詞是斯大林親手撰作的,寫得和東正教羅馬公教大彌撒裏的啟應禱文(litany)的格式一模一 樣,斯氏早年念神學院時學會的功架派上用場。這篇飽含宗教潛意識的悼詞是馬列文獻裏的奇葩,「共產黨人是特殊材料造成的」這個黑色真實,便是源於此悼詞首 段!【註1】。誰料,老列屍骨未寒,斯大林剷除異己的撒手鐧便啟動,布卡林、季諾維耶夫、卡米涅夫等老革命陸續遭殃喪命,連列寧遺孀、蘇維埃聯邦國母克魯 普斯卡婭也受到秘密居住監視。哭,是為勾心鬥角作掩飾。

毛澤東死的時候,場面更偉大,群眾呼天搶地,誓要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解放全人類;在香港,悼念儀式在舊中國銀行大廈進行,愛毛群眾萬人空巷,得進入靈堂者幾乎無一不哭。可十億人民喊口未完,四人幫包括毛妻沒幾天都給活捉了,成為終身的階下囚。眼淚,代表被欺騙。

還未死的北韓金仔更厲害,對黨國根本談不上有什麼大貢獻,可平日出巡,那些前呼後擁的美女兵哭得七情上 面更不停扭腰頓足,這從弗洛伊德心理學的最合理解釋是性慄動。在大陸的社會主義天堂時期,民間最性感的男人當然不是萬寶路世界裏那個用刀子刮鬍子的牛仔型 男,而是站在櫃枱後面賣豬肉拿刀的,一來因為通常體態較肥胖,那在幾乎所有人都瘦骨嶙峋的年代裏,確實不得了;二來就是有權,可以分派一些極難得的好處 (今天的香港八九十後沒經歷過大陸的糧票時代,不知道何謂「好處」,以為能污上一兩億人仔的才算有點權,真是需要來些憶苦思甜再教育,方知今天幸福貪腐得 來不易)。

本地當權派當中,現在連一些公關販子也鼓吹特區領導人學習李光耀,沒準學得精了準了,到死之日,港人不論階層都哭、哭、哭,原因不一定是最直覺的,要若干時日之後才知道,而且很難說到時後悔呻笨的是融派還是獨派。

新加坡優勢的外在條件

閒話休提,更有意思的是細看李光耀在某些方面取得比香港更亮麗成績的原因。這方面的 論述其實已經相當豐富,筆者只補充幾點,都是着眼外在條件。首先是人才方面的。新加坡因為是主權獨立的國家,輸入人才的政策與執行完全可控,香港則大致上 做不到。而且,在人才維護避免流失方面,新加坡更已贏了香港七十年(早在她立國之前便如此)。星、港在某些重要方面例如高等教育不如西方,故歐美發達國 對星、港兩地中產精英始終是一個吸引,構成這兩地人才流失的拉力(pull factor); 不過,香港人才流失,還多了有一個推力(push factor)。

都說香港古往今來就是移民城市,但要留意的是,香港並不是移民終點城市,而是大陸人移民海外的一塊 「行」之有效的踏腳石。中華帝國每有嚴重天災人禍特別是政治動盪,大陸難民便一波一波湧港,然後繼續前往他國;災難愈嚴重,停留在香港生根的便愈少。殖民 主義時期,英國人的有效管治,特別是加上1949年之後中共要在香港問題上採取「維持現狀、充分利用」的政策,確實令一整代大陸來的難民中的大部分駐足、 生根於此;然而,八十年代以來的歷次震盪,又一再導致了一批又一批人才流失,部分就算再回流,也虛耗了多年的時間和經驗,而這個問題最近又趨嚴重(本土派 提倡「身土不二」,是一種理想主張,能在逆境裏遏制多少人才外流,還是一個疑問)。推力因素導致的人才流失,後果一般比較嚴重,二戰的歐洲因為納粹肆虐, 推走了一大批猶太知識分子給美國,結果把科技、文化方面的領先地位也拱手讓給後者。但是新加坡沒有像香港那樣強大的push factor

歸根到柢,問題在於香港有大陸這個強鄰,而對絕大多數「並非特殊材料造成的普通人」來說,大陸是一個長 期多方面令人厭惡、間歇表現出恐怖臉面和手段的強鄰。新加坡的所謂「強鄰」,不過是一個帶點歷史心結因而態度可能不那麼恆常友善的馬來西亞而已。你若是一 個生活在強鄰陰影下的中產知識或技能精英,興許還是從強鄰那邊移過來的,然則再多移一站的可能性,在香港還是在新加坡強一些呢?

當然,有強鄰不一定不好。看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有美國這個強鄰,卻幾十年來相安無大事,並因之成為美洲除了美國之外的兩個最富國。顯然,強鄰本身非壞事,要看是什麼的強鄰。讓我們進一步分析。

大陸對香港利多還是利少?

香港因強鄰而內部分裂,新加坡則沒有。1949年之後,中共勢力開始在香港坐大,起 先靠民族主義,八十年代以來還加上對商界的經濟誘因,成功爭取到兩成多的「鐵桿支持者」、四成以上的總體支持者,並以這個「關鍵少數」成功把香港塑造為一 個以「親共、反共」、「愛國、西奴」為主要矛盾的社會,對立愈發不可調和。新加坡幸運得多:她跟她的「強鄰」馬來西亞的血緣關係不深,國內的巫人比例不到 14%,華巫矛盾一直保持在可控範圍;至於一度來自遠鄰中國的共產黨威脅,卻可以用極端殘酷的手法打擊並徹底剿滅於萌芽階段(那種手法無疑是面對強鄰只一 河之隔的港英政府無法使用的)。在新加坡,李光耀的反共清共政策成為新加坡社會團結而不是分裂的基礎,而且更是得到她的「強鄰」馬來西亞充分支持合作的, 因為馬國要對付的馬共其實是兩國的共同敵人(這一段裏筆者替馬來西亞這個新加坡的「強鄰」加了引號,因為馬來西亞其實並不十分強,GDP不過是新加坡的雙 倍左右,人口倒有五六倍,是新加坡勞動力的主要補充來源。下面為了方便,把引號略去)。

關於反共,這裏不妨多加一筆。李光耀因為反共能力強,而且新加坡地處東南亞要塞,所以儘管搞獨裁,西方 國家還是願意容忍(西方一向支持發展中國家之中的反共獨裁者),經濟方面從來不施壓,對新加坡絕對信得過。香港則於1997之後沒有了這個來自西方的優 待,反而因為特府愈來愈親共陷共與共融合,港資 也跟着愈來愈赤化,西方已對香港信不過,令香港經濟日漸成為「單引擎」,一旦大陸經濟下行,香港的處境比新加坡要惡劣得多。這方面的劣勢,便是當權派、商 界裏的大戶,也得承認;最近長和系的「離家出走」,無疑是一個避免形象染紅的好辦法。

還有就是與強鄰的關係的性質。新加坡與馬來西亞之間的,是平起平坐的國與國關係,更由於二戰之後的去殖 運動,國際關係裏的弱肉強食現象已經退潮,故就算將來馬來西亞的綜合國力大大超越新加坡,也不可能對新加坡作出任何欺凌言論或行為,故新加坡的國民和商 界,完全沒有需要因戒懼強鄰外力而誠惶誠恐,於是少了一個政治風險。反觀香港,強鄰一直是客觀上的宗主國,之間特別是在九七之後,並非平起平坐而是從屬、 上下、尊卑、主僕等的兩級關係。別說大陸官員可 以對一般港人吆吆喝喝,以前的本地大資本家也因為大陸經濟急速膨脹而變成《環時》指的大陸經濟大海中的一滴水,任憑你什麼姑爺是一度的座上客,時移世易對 方一反枱,你便落得個灰頭土臉,說不定還要落荒而逃。說得白一點,香港的強鄰富起來之後,恢復了中華帝國的歷史記憶,與周邊地方的關係是爺爺和孫子的關 係。這在星、馬之間的國與國關係裏是無法想像的。

然而,這正正是以興業為本事的階級的 大忌。歷史上的資產階級最要的是自由,遂奮力打破了封建主義的束縛,脫穎而出,創造了世界新秩序。馬克思因此在他的《宣言》裏大篇幅論述「資本無祖國」這 個歷史事實(從而導出他更想要的「工人無祖國」的結論)。一旦資本家學乖了,圖吃方便飯因此學會扮孫子叫爺爺, 那麼他那打拚全世界的本事的雄勢就去掉了、閹割了。香港與強鄰之間的爺孫關係腐蝕了這根重要的社會棟樑。這一點也無法在新加坡與馬來西亞的關係裏找到。

大陸對香港的若干壞影響

有人會問,難道香港從大陸這個強鄰不是得到很多好處嗎?筆者的答案是,不是沒有,但實際上的代價太大。例如自由行及由之衍生的水貨業,給香港帶來了 局部「決堤式的機會激增」,的確有助提升GDP及某些行業或特殊某幾類產品的銷售額增長,卻同時令不少其他很多行業或很大數目的其他商品及服務的產銷量下 降,財富和經濟效益於是向少數行業少數人集中,更多的行業或勞動者的利益沒有增加,甚或可能下降了。這還沒有算入自由行水貨業帶來的街坊生活不便、空間 壅塞及公共設施無償分薄等問題。這些都是主流經濟學裏說的負界外效應,嚴重性看得出也很難量度,因此,有責任解決這類問題的政府卻往往不予重視!

放眼看全面,可知整個大陸的「改革開放」帶來的,是更大範圍的「決堤式的機會激增」,而負面因素更強大,因為出現了大規模的產業結構改變、製造業掏 空。受此影響的地區和國家很多,出現的問題也大致相同:大陸成為廉價生產基地,讓商界的利潤增加,但本地製造業消失,職缺多由服務業的較快增長填補,但由 於服務業的技術改良一直相對緩慢,拖慢了整體實質工資增長,因此出現本地的財富分配兩極化。這個問題不僅困擾香港,其他地方如日本、台灣、東南亞、歐洲、 北美諸國,全部受影響,後果也相似。但是,香港因為與大陸的地理及政治距離最短、融合程度最高,受的影響也最快最大最直接:八九十年代的短短十年裏,整個 香港製造業掏空了。沒錯GDP增加了(如果用GNP量度,增幅必然更大);是好是歹,卻要看你是什麼階級。【註2

新加坡同樣受大陸的這個影響,但不同的是,新加坡的強鄰馬來西亞提供給她的機會,卻不是決堤式而是連續一貫的細水長流,因此新加坡沒有出現製造業全面掏空,反而做到了技術升級,其後出現的勞工短缺,由輸入外勞加徵收企業的僱用外勞稅解決(儘管也有很大爭議和勞工反抗)。

港陸之間需有更大政經距離

最後,筆者還可以舉出一個港、星強鄰的不同處。香港面對強鄰大陸,有強大的政治壓力促使融合;這是與一個政經都落後、貪腐問題十分嚴重、價值觀念南轅北轍的實體的融合。新加坡卻沒有這種壓力。

一直以來的政治論述,都強調大陸對香港經濟的正面價值蓋過一切的負面影響;但這個論述十分偏頗,因為完全欠缺不利因素的分析。全面的看法應該包含本文提出 的反面論述,而正確的政策必須包含港陸之間嚴格保持一定的政經距離。政權力推融合、磨蝕這個必要距離,因此必然產生強大反作用;這個本能的反作用就 是分離意識、命運自主的政治訴求。這個反作用,並不是立一條《反港獨法》就可解決;相反,那種立法及與之同來的抗爭,卻會直接加強獨立意識。

《氣短集》.五十八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斯大林為列寧撰作的悼詞全文見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 ... orks/1924/01/30.htm;悼詞的格式就是耶穌教的聖事儀式中的啟應禱文(又稱連禱文)——斯大林每朗讀一段讚詞,其他人以標準附和詞回應,如此重複若干次,完成一個循環。
【註2】主流經濟學對「決堤式的機會」的分析不足夠,主要原因之一是所使用的傳統分析工具(「連續數學」)不能應用在突發的(「決堤式的」)現象上面。